精靈古怪、驕縱聰慧的小黃蓉，到了神雕之中忽然變成了似乎很不
可愛的郭夫人。相信很多讀者無法接受。

金庸筆下的旦角中，黃蓉是我最喜歡的一個。關於她這個人，方瑜
與吳靄儀都曾著文解析。兩位先輩珠玉於前，童姥姥很難說出新意
。但還是想說說，因為實在喜歡黃蓉這個人。

方瑜女士提到，結了婚以後的黃蓉忽然變成了相夫教子、實實際際
的郭夫人，沒有像始終艷絕人寰的小龍女，一直做一個有趣或是飄
逸的女主角，使得很多人不喜歡神雕中的黃蓉。她說黃蓉幾次出生
入死救楊過，讀者仍然怨她；她在襄陽城危之時，說出像：『…是
你我的情愛要緊，還是襄陽城要緊？』這樣擲地有聲的話，證明她
卻是以大局危重個人為輕的有情有義女子但很多讀者對她並不予以
諒解。。結了婚後的黃蓉從天上人間忽然落地成為凡婦俗女，但她
並沒有像賈寶玉說的：『女人結婚前都是無價寶珠，但結了婚後都
變成了魚眼珠。』相反的，她的懾人光彩就是小龍女的絕世容光都
難以盡掩。她並且認為若非楊龍二人本身夠強，神雕根本應正式降
格為射鵰續集。敢講敢寫這樣的黃蓉是金庸的勇氣與厲害。她還把
托爾斯泰（俄國大文豪，最著名的作品是『戰爭與和平』、『安娜
•卡列妮娜』）與金庸相比。

吳靄儀女士則提到黃蓉對楊過的始終不能信任，除卻黃蓉對楊康之
恨難忘（這點方瑜女士也提到，詳見『諸子百家看金庸』），另外
的因素乃是因為楊黃都是絕頂聰明之人。聰明人的大毛病就是不容
易相信別人。黃蓉自己也說過（對楊過）：『說到誠信待人，我確
是不如你郭伯伯。』黃蓉不能相信楊過，楊過又何嘗對黃蓉有過信
任？兩人全書有少數幾次真情交流，確實流露出黃蓉對楊過的愛惜
（在楊過身上看到少年黃蓉的影子－－寂寞而敏感），也看到了楊
過對黃蓉的孺慕之深情。可惜最後懷疑心仍然是戰勝了信任，兩人
再度反目（嚴格說這個形容並不太恰當，但是還有什麼適當詞？我
再想想）。吳女士最後提到，她仔細看看，神雕黃蓉的確是不可愛
。她機靈過了頭使人生畏，面對生死（如幾度救郭襄時，以初生愛
女性命做賭注）還是過於冷靜。這樣的人使大多數人倍感壓力。

以上兩位的高見我大都同意。我想很多男性讀者並不喜歡黃蓉這個
女人。她太能幹絕對是因素之一。還有可能很多人（包括女性讀者
在內）不喜歡與心眼太多的人相處，覺得很累，覺得他們太愛鑽牛
角尖。她多疑的個性、過於冷靜的思考能力，年輕時過於邪氣殘忍
，中年後為兒為女為丈夫做了很多不討人喜歡的事－－是這樣的黃
蓉，使讀者不喜歡她。她的優點是什麼呢？她是一個富於生命情趣
的女人。跟她相處，每天都有不同的新花招。當然一不小心就會讓
她給戲弄了。朱子柳從中年到老三番兩次讓她開了很多無傷大雅的
玩笑。她的聰明與智慧（我覺得聰明和智慧要分開，很多人盡管聰
明但沒什麼智慧。其實說一句可能很多人會覺得不重聽的話，我認
為楊過就是屬於這種人）使得與她相處的人都獲益良多。她腹笥甚
廣，所學如數家珍（因為家裡有現成的寶貝，老爸就是活字典－無
一不精）。武學之道懂得很不少但學得甚不用心，反而拼命的想辦
法讓郭靖那老實頭學武功。吳靄儀曾經提到過黃蓉為什麼愛上郭靖
？只因為她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很多人質疑過，她愛上郭
靖只因郭靖贈裘贈馬。那如果她當初先遇到的是歐陽克，以歐陽克
對女人的閱人無數的經驗，很快就可以看出扮作乞兒的黃蓉其實是
絕色美女。那麼她也可能做出一些讓人感動的事（事實上，後來歐
陽克似乎是真正愛上了黃蓉，明知讓她害得終生殘廢都不肯透露給
歐陽鋒知道斷腿的真正原因。以他嗜色如命的個性是很有可能這麼
做的），那麼黃蓉是不是有可能愛上歐陽克呢？我想這個答案就跟
洪七公教郭靖降龍十八掌，好像純是因為黃蓉燒得一手好菜的緣故
。那麼如果燒得一手好菜的是楊康，洪七公降龍十八掌教不教？黃
蓉愛上郭靖是因為她看出郭靖是真正的好人（吳靄儀語：『黃蓉愛
郭靖，是因為｛世間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是因為他是好人
，是君子，是個有清楚原則而嚴格遵守這些原則的人。』）；洪七
公教郭靖武功也是因為他看出郭黃二人絕非歹人（他早就發現黃蓉
是黃藥師之女，他也早看出郭靖是黃蓉未婚的愛侶，黃蓉既沒有理
由跟他學工夫－家裡有現成的大名師－而郭靖那呆頭鵝也不會來騙
他的武功）。聰明絕頂的黃蓉遇上了老實頭的郭靖，就有了安全感
，相信他不會騙她，她可以終生依賴他。楊過對小龍女難道不懷有
相似的情愫？沒有心機的小龍女不會騙他。她惡狠狠的打他也心疼
而越打越輕。他在不知不覺中對小龍女開始全心信任，從而演變為
男女之愛。黃楊二人就算年紀相若，在適當的時機遇上了，也不會
互信互愛，因為他們都是多心而不易信任別人的人。他們一生追求
的是一個心態簡單而可以、值得他們全心相信的伴侶。黃蓉年輕時
是這樣一個少女，加上燒得一手好菜，為什麼不是一個可愛的女子
？結婚後的黃蓉尊重丈夫，以丈夫之志為志。她尊敬郭靖，也尊重
郭靖死守襄陽的決定。她多年時光花在守城的大大小小事務上，頭
髮斑白而身心疲憊，她始終無怨無悔。因為她相信這個決定是對的
。是符合人生原則大義的。有人跟我提過郭黃的感情和張無忌與趙
敏有很大類似，都是女方家世顯赫而聰明過人。我覺得這兩個個案
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張無忌沒有郭靖老實和心意堅定，而趙敏對張
無忌，雖然她愛她愛到可以叛國，兩人之間也有強烈的吸引力，但
是她對張無忌其實沒有多少尊重。

我在童姥姥的愛情觀中曾經提到，很多人平凡過一生並無不好但不
見得是真正的愛情。我在想，倘若郭靖在張家口未曾遇見黃蓉，那
麼他極有可能娶華箏或是穆念慈（如果穆念慈沒有遇上楊康）。那
麼他也會有看似幸福的平凡或不平凡（做了金刀駙馬可能就不平凡
了）的一生。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終生未曾真正愛戀過一個女子
另外一件也跟本文不太相干的事，陳家洛為什麼選擇了香香公主沒
有選霍青桐？當然一大半是基於李沅芷搭上的那隻手，但其實香香
公主的單純也確實比較容易滿足多心的陳家洛。以上都是一些題外
話。

另外吳靄儀在『金庸小說的男子』中提出一些說法，我才忽然領悟
到，原來黃蓉的可愛處還不止於此。沒有了黃蓉，郭靖會是一個很
無聊的人。甚至可以說，沒有黃蓉，郭靖可能根本學不到上乘的武
功來貫徹他人生的宗旨。郭靖到了中年，暴露出來的缺點比黃蓉更
多。『他的道德價值觀過分死板及規條化，使得他有時候變得不近
人情。例如，他要斬斷郭芙一隻手臂以懲罰她斬斷了楊過的手臂（
在自己的感情傾向與道義責任之間，他會毫不猶疑的選擇道義責任
的一個例證），就非常不通。一來她本來無意，二來楊過手臂已斷
，砍掉郭芙的手臂又對他有何好處？郭芙是該受到懲罰，應該盡力
補償楊過，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也未免近乎野蠻了。另一個例
子是，他寧可立刻殺了楊過，也不容他跟師父談戀愛。維持擁護傳
統到得到這個地步，處於權威地位的大俠郭靖，我覺得已陷於專制
。………

郭靖這個人物能夠寫得成功，起碼有一半是黃蓉的烘托。沒有黃蓉
的活潑古怪，郭靖的愚鈍必定沈悶之極；不是黃蓉，郭靖的經歷不
可能這樣新奇有趣。黃蓉是小妖女，郭靖是大好人，黃蓉聽郭靖的
話，但是沒有黃蓉，這個大好人許多事情都解決不了、弄不明白。

最重要的是，是黃蓉這個小妖女使得他能坐大好人的。他沒有哄洪
七公教他武功，他可以只顧悲痛，不必去想是誰在桃花島殺了他五
位恩師，黃蓉自己會為自己及父親雪冤，然後仍對他好；他可以顧
全恩義確定取華箏的諾言，黃蓉會不管婚姻之約繼續跟他在一起（
小龍女多半就會傷心出走）。若非黃蓉道德觀念隨和，是是以他為
重，郭靖的堅守原則就沒有那麼容易辦。

若說郭靖這個人物有什麼缺點，那就是他太幸運了，似乎他能做他
的道德完人，是因為運氣太好使他不必付出太大代價。正因如此，
他後來的道德專制，也就更令人不太信服。』（吳靄儀，『郭靖』）

黃蓉這個女子不但可愛，作為小說人物她也很成功。小龍女任盈盈
結了婚，她們的故事就說不下去了。但是黃蓉的故事可以一直說到
她五十歲、一百歲。

黃蓉難道沒有缺點嗎？黃蓉的缺點在新版刪掉秦南琴這個人物後較
不明顯。『酣暢自然的生命』。不記得是哪位作者這樣形容過黃蓉
。實質生活上無憂無慮的大小姐黃蓉不能了解貧苦的捕蛇少女南琴
的苦處。一生當中沒有經歷過所愛的人不愛自己的傷痛。這是黃蓉
最不可愛的地方（我認為）。另外金庸對於『女子』注重於情感生
活的描述（金庸本人表示，在古代封建社會，像呂后，像武則天皇
帝，像伊麗沙白一世，像凱撒林大帝的女子少見。女子生活還是集
中在感情部份。他也承認他對女性角色的著墨沒有男性角色全面）
，故黃蓉的生命在某些方面仍然是貧乏的。她沒有什麼人生目標，
『至緊要好玩』。這樣的人生目標缺乏深度和廣度也不能持久。所
以她全盤接受了郭靖『為國為民』的人生目標。雖然為國為民當中
她出了大力（可能貢獻比郭靖多得多），但這不是她本身的自由意
志抉擇。

有了這些缺點我倒覺得更顯黃蓉有血又肉，真真實實，既可能又可
愛！

後記：關於郭靖，有不少人說過他是真實世界中不可能或是近乎不
可能存在的人物。但是我很欣賞這樣的男人。頂天立地有擔當。不
弄花巧值得倚靠。即使他武功終生平平，他也會是值得黃蓉對他付
出愛情的對象。至少我個人是這麼認為。有人說他低能。我不敢苟
同。他智商確是不高，但不至於低能。而且就像有人說：『世界上
最美的是聰明。』我也要說：『世界上最吸引人的是耐心。』有多
少男人有偌大肚量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比自己千伶萬俐？書劍的陳家
洛就萬萬做不到。

說到這裡再來對黃藥師加兩筆。他醫卜星象、天文水利、五行八卦、
琴棋書畫無一不知。對妻子深情之至。更何況他還是一流的武林高
手？他本人形貌清衢，品味高雅。黃蓉學了他一點皮毛就令人感到
十分可觀，況乎他本人？真令人思之就魂飛天外。黃蓉有這樣的父
親卻想嫁郭靖，難怪他會大大的不悅。

註：所引用之吳靄儀著作因有香港及台灣兩種版本不便註上頁數，
故僅註篇名，讀者可自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