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εακ@Phantasie

標題: 生命之墓碑

副題: 讓你替自己最愛的記下碑文

「我可以和你詳談一會嗎?」是一副標準流利但俄國口音極重的法語。

羅格特望著眼前的這個人, 沒有特別的驚訝, 他早已知道會有人前來向他查問一切。他只對這軍官的身份略有好奇, 至少在他被拷問完畢但對方仍一無所獲, 憤怒地拿起手槍向他發射時, 能知道了結他一生的是什麼人。
「希望我們有機會再見。」那名少女的笑容突然在羅格特的腦海浮現。羅格特奇怪怎麼會聯想到她時, 亦開始疑惑眼前的人會否是她派來的?

看著一言不發的羅格特, 那名軍官沒理會他同意與否, 他把銅木製的手杖放在門旁, 自己走進了屋子, 懶洋洋地把披雪的帽子和披肩放下, 自己也一言不發的坐在屋中僅有的椅子上。
羅格特自己關了門, 點亮起門旁的燭光, 自己坐回木床上, 等待著那人的開口。
奇怪的是他仍然不發一言。

窗外冷冷的夜又再開始括起寒風, 細細的雪花隨著冷風降下, 越下越多, 風也越吹越急, 不停撞擊著門窗, 彷似要撞碎破舊的窗衝進屋子向羅格特他們展示冬天的恐怖。
羅格特已經親身經歷過這種恐怖, 他對它的降臨沒什麼驚慌, 但也絕不希望重溫。木屋中雖有爐火, 但趕不走他們之間的寒冷和寂靜。

在這樣的空氣中, 羅格特細細打量那軍官。他只覺得眼前的人比上一次看到時要更老了一些, 更瘦了一些。

他穿著一件普通的俄國軍官制服, 肩膀上和胸前都沒有可以分辨出他職位高低的軍徽或標誌。他只坐在這裡, 沒有一絲俄國士兵的神氣和憤慨。 高瘦的骨架好像支撐不了他虛弱的身體, 深邃灰白的眼睛好像沒有靈魂。


「其實我來只想詢問一些事情…」軍官突然開口說話了, 語音中卻帶有莫名甚妙的顫抖。
「我不認為我可給你什麼幫助。」羅格特回應著。
「有的…有的…」軍官像是自言自語, 本來散渙的雙眼卻突然重新注視著羅格特, 就像老鷹看見自己的獵物。
「至少你可以告訴我到來這裡的原因。」
「你應該心知肚明才會來這裡和我詳談吧。」

「可能是的…」軍官的眼神在瞬間又突然失去光彩, 就像是喝醉了的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維。「但是知道又有什麼用呢? 我想了解的並不是這些…不…就算我了解了也沒有用…對我什麼也沒有用…」
羅格特這時才開始驚奇了, 「我不知道俄國是有這樣一套談話方法, 但我不能認同你可以從任何人口上得到什麼。」
「可以的。尤其當你時刻寄掛著身上的責任時。」

「你指我的任…」羅格特說了一半已停了嘴, 但軍官揮動起又瘦又展的兩手叫喊著: 「對! 就是你的任務!」他從自己的軍服中拿出了煙草燃點。
「簡單的兩三句已可知你有任務在身, 我想得到餘下的細節也只是時間問題。」軍官的說話不知是帶有同情還是嘲諷。
「你不會再問到更多的了。」
「老實說我也不想問更多的了。」軍官的話又一次給羅格特帶來驚訝。「有很多人不知你身上的秘密, 有很多人想知你身上的秘密。而我是他們的例外。」
「既然你不想再問, 我也希望可以繼續保留我的秘密吧。」

「你可以保留的, 我也可以繼續做我的例外。」軍官的話只令羅格特更摸不著頭腦, 「除非有他人的威迫和命令, 我不想知道更多的任何的事。」
「這麼你來問我什麼問題。」
「你認為這是我所願意的麼? 在帝國的制度, 或者說在世界的法則裡, 不論你地位高級與否, 都一樣有你不想做但非做不可的事。」
「如果你只想發表一些言論, 我沒有興趣聽。」

 

「這也不容你決定。」軍官直視著羅格特令他渾身不安。「就如我的命運般, 你被困在這屋子, 我被派來這屋子和你談話, 兩種事也不容我們自己決定。是戰爭! 戰爭決定了我們要如此做!」
「為什麼…」
「不要問為什麼!」軍官激動地站起身喊著「除非你知道為什麼你我的同胞仍在爭戰不停, 知道為什麼我們仍有自己的同胞死於戰火中, 知道為什麼生命只需一粒子彈則可消滅, 否則不要再問為什麼。你根本不能知道結果。」說完話他又再倒在椅子上, 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

羅格特完全不能回應他這一番話, 他只是在努力消化。

「你不用刻意理解, 連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說話…」軍官猛吸著煙草苦笑。「我不是在感慨命運, 也不是在感嘆戰爭, 我只是傷感…」
「沒有人在經歷這樣的戰火後不感到悲傷的, 我也有這樣的經歷…」
「你可能有過類似的體驗, 但你不會比我多。你在戰爭中失去過什麼?!」
「你是什麼話呢? 現在是你們戰勝了…歐洲最偉大的軍隊已敗退出你們的國境。我們失去了…」
「你們失去了榮耀, 失去光榮的記錄! 失去了戰死的同袍, 失去了凍死的同伴!」
「對的…」
「但我們失去了城鎮, 失去了國土, 失去了同袍, 失去了人民! 」軍官的眼中像有淚水滾動。「我們被殺的人民勝於你們戰死的同袍, 我們失去家庭的人民多於你們失去親人的同胞!」

「戰爭就是這樣的…侵略者與被侵略者現在都成了輸家…」
「若我從俄國人的身份出發是無法說服你的。」軍官嘆了一口氣, 低下了頭。
「從國家的立場出發也許你們失去的更多,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羅格特說道。「但若說回剛才的話, 我們個人也在戰爭中失去過同袍, 若你以自己的年資就說自己失去的比我多, 那不公平。」
「我以為浪漫熱情才是法國人的性格, 這性格與邏輯辯論格格不入。」軍官說完重新站起, 又披上了披肩。
「你沒有回應我的話。」
「你不是說沒興趣聽我的言論嗎?」
「你也不是說我聽不聽不容我決定?」
「是的。現在我決定你不用聽。」軍官對羅格特苦笑。「若回想起我來的目的,我和你說了太多無關痛癢的話了。」
「你已經問完了?」
「對的, 今天我沒有得到任何結果, 你可以繼續保留你的秘密。」軍官戴上帽子推開門, 寒風馬上追進屋子。「高興吧?」

羅格特急忙站起, 他希望聽完這軍官餘下的話, 他跟著他走出了屋子。



屋外的風雪沒有減退, 天空被雪完全遮掩, 沒有一絲的月色或是星斗。屋子周圍雖是軍營, 但卻疏疏落落, 火光也不多, 遠處彷到聽看守兵的對話, 屋內的爐火映照出屋外兩人的面孔, 世界被寂靜包圍, 兩人又被世界包圍。
軍官看著跟出來的羅格特, 笑了一笑: 「幹什麼?」
「我想聽完你的話。」
「從軍人對所看守的俘虜關係出發, 我和你沒什麼好再談的。」
「那就從另一種關係談。」
「好的。」軍官突然換了爽快的態度。「雖然我不認為你知道有什麼好處。」
「有很多事即使做了沒有好處還是有人樂此不疲的。」

「你一定是他們的其中之一。」軍官拿起手杖對羅格特又笑了笑, 這笑容的嘲諷意味減了, 多了一點點的友善, 卻也多了些憂傷。他轉了身向屋外旁的花園走去, 羅格特跟著他。短短的數步兩人走到了一個羅格特在屋內看到的墓碑前, 羅格特發覺就是那軍官剛才在這石墓前停留過。
軍官看著這石墓, 緊閉了口唇, 面部就如大衛像陷入沉思。 羅格特看著這石墓, 上面只簡單地刻了「彼佳」這姓名。

「這是…」
「安德爾.彼佳, 他是我好友的兒子。但事實上, 是我的兒子。」軍官強忍住悲傷的侵襲吐出了這句。
羅格特回頭望著他, 他慢慢理解這種不受控的激動和傷痛了。
「我很抱歉, 先生。」

 

「沒什麼可道歉的, 又不是你向他發槍。」軍官嘆了口氣, 抬頭看天: 「我一直沒有為他做過什麼, 我為了保護他…甚至不願給他差事。我一直沒告訴他我的身份, 我想默默地看守著他...」
羅格特默默地聽著他的話。
「可是這反而令他不滿…令他急於領功…他對我很好…很好…卻沒有聽從我的勸告。直至他的臉變得慘白, 被血和泥弄污的一刻…我也沒法說服他…」

他嗚咽著。「就算他倒下了, 在這麼的時勢中, 我不敢通知我的好友, 他的家人,我只可以為他立這樣一個墓。任何的儀式都沒有, 當我看著他被泥蓋淹時, 我做不到什麼…我竟然沒有替他做過什麼…」
「至少現在還是有的, 先生。」羅格特彎下了身,指對石墓上名字外的空白處。 「你至少可以替他刻上碑文, 把他的一生和你的感情刻上去。」
軍官沒有作聲, 他又點了新一根煙草。

「你若有很多想說的話而未能對他說, 現在都可以刻上去告訴他了。」
「他的一生? 我怎能把我和他的關係刻上去?」軍官苦笑。「他一直想為自己的命運作主, 我都不能成全他。又哪有資格為他記下碑文?」
「如你先前所說的, 沒有誰可以成全誰, 因為誰都控制不了自己的命運。」

「吠…」一陣從遠方來的長長狗吠聲中斷了他們。
冒著吐出的白煙, 羅格特邊看著天空邊說: 「而且刻上碑文也不會有左右一生的效用, 他只是把你的想法致意給死者, 又何必想這麼多呢? 有些時候感性是比理性優先的。」
「致意?」
「把你對他的思念寫上去吧, 讓你替自己最愛的記下碑文, 可比其他的儀式更來的莊重偉大。」



另一陣狗吠聲隨著風聲急吹而至, 屋子淡淡的燭光和爐火透過窗子照出他們沉重的身影, 軍官丟下了煙, 跪在墓碑前細語: 「我會的。」就在胸前劃了十字。
羅格特緊抓著大衣, 看著軍官顫抖的身體漸漸平緩, 他再站直了身子。

「老實說你真的不像法國人。」
「你又像一個俄國人嗎。」
兩個人都笑了, 軍官又點起兩根煙, 一根遞給羅格特, 一根給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