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嘆只惜胸前幾本書(三之一)

●古今中外頗有名實不副之人,所謂浪得虛名也成了普通的成語。有的虛名固然無傷大雅,然也有性命交關的虛名,如無意造反,卻得了叛逆之名,不僅鋃鐺入獄,而且血灑刑場,那就欲哭無淚了。清初的金聖嘆就是一個浪得叛逆之名的人。清末反清排滿運動起,反對清朝的叛逆都成了民族英雄,革命黨出了一本《哭廟紀略》,將順治年間因哭廟案死難的十八位蘇州文士(其中最為世人所知的就是金聖嘆),尊為抗清先烈,以資宣傳。聖嘆若地下有知,必定嘆息苦笑;叛逆之後,又浪得烈士的虛名!

 金聖嘆之名,耳熟能詳,然而他原本張姓,名采,字若采,後來才改姓金,名喟,約生於明萬曆三十六年(一六○八年),明朝亡國之後,改名人瑞,別號聖嘆。據廖燕所寫金傳,聖嘆自謂《論語》有兩喟然嘆曰,在顏淵為嘆聖,在與點則為聖嘆,自以與點為流亞,故以聖嘆為號。金聖嘆世居蘇州府長州縣,老宅在養育巷海紅坊,即今蘇州馬醫科海紅小學原址。他並不熱中仕途名利,有「倜儻高奇,俯視一切」之名。廖燕的悼詩曰:「才高俗人譏,行僻世人嗤;果以罹奇凶,遙聞涕交頤」,於金聖嘆因孤高招禍,哀傷之至。

因哭廟案遭遇奇禍

 使金聖嘆遭遇到奇禍的哭廟案,發生在順治十八年(一六六一年)的二月裡,正值順治皇帝駕崩。哀詔傳到蘇州,大小官員設帳哭靈,而一群秀才卻到哭靈場所,寫揭帖控告巡撫朱國治,不僅貪汙倉糧,而且逼迫鄉民補償,還打死好多人。朱巡撫抓了鬧事的五個秀才,金聖嘆激於義憤,遂率眾到文廟痛哭以示抗議,並擊鼓鳴鐘,驚動四方,吸引了更多的人,形成一個群眾示威事件。巡撫藉此大興問罪之師,將針對貪官的抗議轉為對朝廷的叛逆,上報這批秀才在哀詔初臨之日,肆無忌憚,糾眾鬧事,震驚先帝之靈,目無朝廷,罪大惡極,以落實動搖人心的倡亂罪名。清廷征服中國,江南抗拒最劇,特別敏感。得報即以大逆事件處理,諭旨判金聖嘆等十八人斬刑,家產籍沒,妻子充軍,並於同年七月十三日在南京執行。

 金聖嘆被斬後,葬於吳縣五鳳山下的博士塢,遺詩由劉獻廷編選,即《沉吟樓詩選》抄本,僅是遺詩的一小部分。至雍正年間,翰林院編修吳江李重華從金聖嘆的女婿沈六書得此抄本付梓。沈六書名重熙,娶的是金聖嘆的小女兒金法筵,自少能詩,詩選中「左家嬌女惜餘春」之嬌女即指此女。法筵也因以惜春名其軒,並著有《惜春軒稿》詩集。《沉吟樓詩選》於一九八○年代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為了解金聖嘆的心情,提供了寶貴的資料。(汪榮祖)

金聖嘆只惜胸前幾本書(三之二) 聖嘆豈是叛逆之人?

●金聖嘆繫南京大牢時,有獄中書曰:「殺頭至痛也,籍家至慘也,而聖嘆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論者多以為此乃面對死刑的詼諧之詞,甚至說是對清皇的嘲諷之詞。然依我看來,「無意得之,不亦異乎?」充滿無奈。他那裡有意要造反找死呢?他只是率眾抗糧,向貪官示威,那想到會被貪官如此陷害呢?其實他是悔恨交加的,可見之於〈獄中見茉莉花〉一詩:

 名花爾無玷,亦入此中來;

 誤被童蒙拾,真辜雨露開;

 托根雖小草,造物自全才;

 幼讀南容傳,蒼茫老更哀。

 在獄中見到好一朵茉莉花,不免睹花自傷,花與人都白珪無玷,卻落此下場,天生萬物必有用,而一失足成千古恨,空負平生的栽培,自少就讀過仲尼弟子列傳,想到列傳裡的南宮括(字子容),心敬言慎,更感到蒼茫可悲,豈不悔恨萬端?

 在獄中又曾做〈黃魚〉一詩曰:

 自分終巴峽,誰知列上筵;

 偶乘風浪出,遂受羅網牽;

 綠藻君從密,清江我不還;

 惟漸未深隱,那敢望人憐?

 他又以魚自比,沒有游到終點,偶被網羅,成了俎上肉,豈不哀哉?深悔未能深隱,咎由自取,那敢望人憐惜?深自怨恨,情見乎詩。

 從詩中也可看出,金聖嘆對明亡清興,不無遺憾,如謂「休問園林近若何,柳期花事已全過;胡蜂取盡青蟲子,昏鼠明穿社燕巢;豈有薰風來戶牖?更無閒地坐笙歌;作書何計通天上,自別青皇墜淚多。」改朝換代,一如無可奈何花落去,只好以逸民或遺民自居。然而一旦新朝穩固,承襲傳統體制,在儒家倫理的激盪下,忠君愛國之念難免油然又起,當聽說順治皇帝看到他批的才子書,認為是古文高手,使他「感而淚下,因此向北叩首敬賦」〈春感八首〉,其一云:「絳縣涂泥不記春,江南梅柳漫驚心;忽承皇帝來知己,傳道臣民達聖人;合殿近臣聞最切,九天溫語朗如神;昌黎好手夫何敢,蘇軾奇逢始信真。」興奮感激之情,溢於言表。當聞知順治去世,又作詩悼之,有句曰:「正怨靈修能浩蕩,忽傳虞舜撤簫韶」,不勝哀惋之至。他對滿洲皇帝表示出這樣的心情,與抗清復明志士的心情絕異,怎麼可能要造反呢?他以謀反罪被戮,豈不冤枉?

 金聖嘆因皇帝欣賞他批的才子書而感激涕零,他自期與自負的也在文評上,他評批《離騷》、《莊子》、《史記》、《杜詩》、《水滸傳》、《西廂記》,分別定為六種才子書。胡適稱之為十七世紀的大怪傑,將施耐庵、董解元與莊周、屈原、司馬遷、杜甫在文學史上占同等地位,「何等眼光!何等膽氣!」當然頗不尋常,但不尋常的李贄已曾把《史記》、《杜甫詩集》、《蘇軾集》、《水滸傳》、《李獻吉集》許為宇宙間五大奇書,故六才子書有三書與李贄五奇書雷同。金聖嘆絕命詞中,最難釋懷的,也是尚未完成的才子書:

 鼠肝蟲背久蕭疏,

只惜胸前幾本書;

 雖喜唐詩略分解,

莊騷馬杜待如何?

 《莊子》、《離騷》、《史記》、《杜詩》四本書的評點都未完成,就要赴刑場就死,何其不甘心也,更何況冤莫大焉,竟因一時參與哭廟,被陷害入死罪,壞了平生的志業,其心境的悔恨,更是呼之欲出。(汪榮祖)

金聖嘆只惜胸前幾本書(三之三) 金聖嘆與「水滸傳」

●金聖嘆遺留人間的,除了不尋常的奇禍之外,也就是已經評批完成的兩本才子書,《水滸傳》與《西廂記》,尤以第五才子書《水滸傳》的影響最大,所引起的討論也最多。水滸一書雖以宋江一夥人歸降為終結,但寫一百零八個好漢,生龍活虎,強盜成了英雄,無異在倡亂。故歷代皇朝莫不視為誨盜而禁之,然而強盜替天行道的故事,廣受民間歡迎,屢禁不絕,並登上舞台,禁書顯然戰勝了禁令。

 官府與強盜的對立,至現代變成階級對壘,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間的矛盾,金聖嘆明顯站在統治階級的立場。他把《水滸傳》刪為七十回,並認定出自施耐庵的手筆,七十回以後乃羅貫中的狗尾續貂,因他不喜歡「盛誇詔安,務令罪歸朝廷,而功歸強盜,甚且至於蔉然以忠義二字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亂至於如此之甚也」,他是要「誅前人既死之心者」。於此也可見他絕不是造反派,思想上還是很保守的。李贄在〈忠義水滸傳序〉中,讚美宋江 「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詔安,專圖報國,卒至於犯大難,成大功。」其實並非讚美強盜,而是讚美強盜對朝廷盡忠盡義。金、李兩人還是多少代表傳統士大夫的看法。

 金聖嘆欣賞水滸,主要喜歡其文章,自謂「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故以評點的方式表出其文章的佳妙處,若謂「敘一百零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清人馮鎮巒在其雜說中說,金聖嘆批水滸與西廂,「靈心妙舌,開後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毛慶臻的《亦亭雜記》中也說,金氏之評批,「透發心花,窮搜詭譎」;都頗讚嘆金聖嘆在評點上的匠心獨運。這種即興式的評說,有如詩話、曲話,就興之所至,任意發揮,時有真見卓識,然亦不免重複散漫而累贅。不過,胡適之以金聖嘆的水滸評,「不但有八股選家氣,還有理學先生氣」而一筆抹殺,認為刪去金評和金序,乃是標點本《水滸傳》的一大長處。胡氏之斷言,難免不無把嬰兒與洗澡水一起倒掉之譏。文評實乃金聖嘆平生最主要的貢獻,在藝術上應有其不朽的成就,他臨死前拳拳於胸者,也是胸前幾本未能評批完成的書。(汪榮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