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I can't (四)
象逃一样离开。
心中带着恐惧。
离开东京一天后,我到了青森县。这是个人口不是很多的中型城市,地处本州的最北端。在这个季节是会很大的雪的。最初几天我在找房子。住所稳下来后,拿着总编的介绍信找到了当地的一家小出版社。
我又做起了翻译的工作。这对我来说轻车熟驾。只不到半个月,我的新生活就完全稳定下来了。
很久没有一个人生活了。刚开始简直有些混乱,象做两人份早饭的事是常有的。我为自己的良好习惯苦笑。
因为这件工作,我长时间无法出门。自然身体没锻炼就容易生病。春天来时,好象是花粉过敏什么的,一天到晚咳个不停,简直要把肺咳出来。但我以前是没有花粉过敏的。这还真是很奇怪。
所以这个春天我没去看樱花。
往年每年敏都拖着我去。
还记得大二那年春天,是我刚把他从长野拉回来不久,我和他还有京去看樱花。是上野的公园。由于四月会很挤,我们在三月初去的。樱花几乎都还没开,满眼的花苞。
我打了敏的头,这样怎么赏樱啊?!
没关系没关系,花苞也很好看啊!
敏象小孩一样在树间跑来跑去。我和京都无奈地看着。
最后我被他拉着在满是花苞的樱树下留影。在京按快门时他竟出其不意吻上我的脸颊。当然是被拍下来了。但在我的高压下这卷胶卷并没被拿去洗。敏应该是把它小心地收藏起来了,等我心软时就拿去洗。
现在他可以去拿去洗了呢,因为我不会阻止他了。
在咳了三个月,精神极度疲惫时,夏天到了。
我自觉如果再困在屋子里我会更糟,就暂时推下工作,出去旅行。
又想起大四时敏已定下很多画插图的工作,不用担心毕业后的去向。而我还在到处联络。
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他竟要我和他出去旅行。我自然是拒绝。但凭他的性格哪肯轻易放弃。都不记得是被他怎么缠的了,最后我竟也答应了。
走得不远,就在富士山区和伊豆。
我还是很喜欢自然的。不同于城市的喧闹,山中有另一种热烈。如果可以,我想一个人住在山里。
但我身旁还有个敏。
好好的,我想一个人泡温泉,才选了敏睡着后、所有人都没可能来时下水。但就是有人要出乎我的意料,在我头开始昏时突然出现。之后就……这绝对是他此行的最大目的!
回程的火车上,他趁着我有些中暑,半眯着眼打盹,又偷吻我,也不管这里是公众场合。末了还得意地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的蜜月旅行了!
蜜月吗?那是夫妻间的专利吧?!
我在这个夏天,绕青森走了一圈。都是山,不同于伊豆,是北方的感觉。也不热,甚至有些冷。
山在我眼里也有了冷漠的色彩。看着这样的山,我的心也是冷的。都说与人相比,人更容易亲近自然。对我来说确实这样。我真是有辱社会动物之名。在全是陌生人的环境我竟如鱼得水。人本来是孤独地生下来,也应该孤独地死去。
忽觉得很对不起敏。
他不是孤独的,却硬要拉着我这个孤独。
也许从一相见开始的不幸是他的。
走了一个月,回来工作已成堆。我有工作狂的潜质,八九月间疯狂工作。
也是从这时起,我开始变得生活无规律。我本来是极刻板的人,简直有把每小时的生活都计划好的倾向。在离开敏半年后,我开始自觉地崩坏。原因不明的。就是想散乱一下。
但散乱下去就无法停止。黑白颠倒。有时一连三十多个小时不睡,也有昏迷一整天。开始吃我以前绝对不齿的速食食品。我的屋子也变得无光,时常阴暗。与世界隔绝。只有书稿在我的世界里是唯一的真实。我读了很多各国的异类小说,也开始看偏激的诗歌。
因为过度抽烟,我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和着痰一起吐出的常带着血丝。我并不以为意,反而抽得更厉害。想想我开始抽烟算是被敏带的,却是我抽得比他厉害。
我可以肯定我瘦了很多,头发只有前发有修剪。后面已过了肩。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可以吓哭小孩子。
时常胸口闷。差不多是心脏的部位。连心也开始了吧。我的身体是次品,我很早就知道。
胸闷的次数增多。在十月还晕倒过。一定有问题。但我似是要消耗我的生命,继续着颓废的生活。
在我,活下去已没有特殊的意义。我只是维持着生物的最底的求生欲。
我就这么认为,我会这样死掉。
真的好冷!我掖紧了领子,冷风还是灌进来。没下雪,这点很少见。我记得好象一直下着不大却停不了的雪。十一月的天空,灰蓝的。
“咳咳!”我又剧烈地咳了出来。最近总觉得会咳些什么出来,喉头常有一点甜甜的感觉。
路走多了,就会剧烈地喘气,冷风夹着灰沙刮过喉头,又咳起来。
真的会死吧。
嘴角浮现微笑。
经过一家书店,习惯性的进去看。
转书店是好久的习惯了。以前上街看见书店就钻。
不大的店。人也不多。店长坐在柜台前也抱着本书,见我进来只是瞟了一眼,又继续看他的了。
这样的店我喜欢。可以不用和任何人说话。
我随意地在店里转了一圈,没看到感兴趣的东西。
最近很疲惫,书稿堆了不少。回家得赶工了。做事都没有动力。干脆把稿子全退了,没了收入,慢慢饿死。
常想到死。就象活了十几年的孩子,全不了解为什么要待在这。
白活了二十多年,我仍然不理解。
人生无望的感觉很重。我简直想笑出来。嘲笑自己,连生物的本能都快丧失了。我现在只是个有机体吧?
在一个书架前,我停住了。没什么原因,只是随意地驻足。
并随意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又随意地翻开,连书名、作者名都没看。我只是想找本书消磨一下。
翻开书的一瞬,我看见内页,是本画集。而且从一瞬间的印象反应,是本儿童画集之类的。因为上色很天真。
想起来敏的画也有这种感觉。
有人在有这种感觉后就会把书放下。小孩子的画,有什么意思!?但我天生是厌恶这种自大的思想。对小孩子的鄙视,就等同于对自己的过去的鄙视。
小孩眼中的世界,就是这个世界未来的样子。
我把书平摊开,仔细看起这些画来。
果然跟敏的感觉很相似!难以言喻的纯洁,天真,绚丽。孩子就是这样,想尽办法地表现自己。这样积极是好事,有很多人却不懂。象我以前那样阴沉才好吗?
我继续翻着,不了解作者的本意。画都不是容易理解的。
作者是成人吧?至少他的造型还很具象化的。如果真是小孩也不能上色上得如此顺手。
……简直就象敏的。
我继续翻下去。一种不安开始产生。说不清原由,只是本能的反应。
不安?
我翻到一幅画,刹那间,神经僵住了。
这不是敏的画吗?!
这幅!我从他开始打铅笔稿就有看!上底色也看到了!完稿是我给他收拾的!
绝对不会错,是敏的。
我这才想起看作者名。
……………………
我微颤着,拿起书,向店主问:“老板,这本是……?”
他抬头,只向我看了一眼,就又底下头看他的书去了。“是个年轻画家的第一本画集。”
我知道。
只是想再确认。
“我要这本。”
手微微抖着。付钱时努力克制住,才没让钱掉在地上。
走出店门,十一月的风打在身体上。
抖了一下。不是因为风。
我怀抱着那本书,小心地抱着。
顶着风,我向可以避一下的地方跑去。
我有多久没跑步过了呢?几步就累得张嘴喘气。冷风又灌进来。
“呜咳!”肺剧烈地收缩着,有东西堵住了喉管,不能呼吸。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一个墙角,大口喘着气。同时又开始剧烈的咳嗽。
从来没这么痛过!是一根早已死了的神经又复活了吗?
过了很久呼吸才平复。在身体的重心重新找回来后,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纸包。
刚刚还可以轻松地拿着的画集,此刻似有千钧重。我颤抖着翻开第一页。
呼吸都象屏住了一样。
我小心地捧着它。
忽觉脸上凉凉的。
手拂过,是带了点粘性,温暖的液体。
温暖的……温暖的……
心中一直死了的部分,又开始温暖起来。
我一直在回忆敏。
没有一天心中没想到敏。
就象敏依然在我身旁。
我就象在靠和敏的回忆生活。
但仍象行尸一样。
他什么时候已变得这么重要了?好象没有他,就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一样。
只是一本画集,就让我又活了过来。
想见他。
心底的愿望。
无理性的、缺乏考虑的、没有周密思维的。
真实的。
第一次。
了解自己的愿望。
心开始痛。胸闷。
不是心脏的问题。尽管它确实很有问题。
是……我的……心。
我怀抱着书,向家走去。
很沉。
真心是如此之沉。
仍如行尸一样,稳稳地踏着梢积了雪的路。
除了那个愿望,心里全是乱的。
走上楼梯,盘旋向上的楼梯。
我始终失着神。只是机械地向上走。
肺又开始抽搐!我剧烈地咳嗽,象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咳出来也好!
我咳到站不稳,倒在墙上。
后面的路我是扶着墙走的。
终于走到家了。这段路从没这么长过。
我抬起头,看见门前有个黑影。
是个人。他也感觉到有人接近,转过身来。
他的脸背光。
我从些微的折射光中,看清了他的轮廓。
圆润的,姣好的脸型。
和我非常熟识的一个人很象。
他看我是对光的,但他却迟迟没认出我。
因为他是大近视!不戴眼镜就什么也看不见的大近视!还总是忘戴隐型眼镜!我不知提醒过他多少次,一定要戴、一定要戴!他还是会忘!
就是这个大白痴!
“那个…请问你知道这家的住户上哪去了?应该没搬走吧?”
让我想哭出来的声音。
敏!
我转身,往楼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