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怕永恒（十）

     没有遭遇战争的人永远无法了解战争的真正面貌，即使他从书本上吸收了再多这方面的知识，即使他像我一样从孩提时代就把战争的场面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勾勒。
     当我踏上巴格达这片土地的时候，情绪像飞转的柁螺，持续地高涨着。毕竟，这是只有在我梦里才出现的景物。
     当时，伊拉克已经占领了部分科威特，整个世界都在等着美国会做出什么样的举措，战争，一触即发。
     这里是古代文明的摇篮，这片土地被两河流域滋润和灌溉着，然而这里也是动荡的，随时都可能点燃导火线。
     就在这里，在这个遥远的国度，我遇到了——SHINYA，我那个冷傲的大学同学。
     当我背着沉重的相机，兴致高昂地走在这个城市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东方人在给街道上戒备森严的士兵拍照。
     这个大少爷发个什么失心风，一头扎到这种地方来，没人告诉他这不合时宜吗？
    “嗨，好久不见啊！”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SHINYA惊讶地看到了我，“你，你怎么来了？你放心得下你家那个弱智？”
     哼，嘴还是和刀子一样毒啊。
    “你还不是一样？没找个人预备着替你收尸？”
    “你刚来吧？这里，不象你想象的那样。”
     是吗？比我早到几个月就自以为可以做前辈了？
     不过，SHINYA说的没错，战争，真的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即使，我事先已经料想了种种可能遇到的困难。
     美军开战了，联合国的军队挺进了海湾。
     我尤记得第一枚“爱国者”降临到巴格达的上空，听到一声巨响，地板似乎都在震颤。我扛起相机飞一样地冲了出去。随着离那片照亮夜空的火光越来越近，我感到自己的肾上腺素在不停地上升，身体里的血液不可抑制地飞速奔流。
    “混蛋！你疯了！”途中，我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是SHINYA。
    “你干嘛？放开我！”
    “不想活了你！”没想到瘦弱的他劲头倒是满大的。
     就在我们互相拉扯的时候，另一枚导弹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第一枚的正前方，如果我跑过去了的话……..
     烟尘飘荡在空气中，形成一团蘑菇云，我这才明白，如果没有SHINYA，我说不定一张照片还没拍就死在这个国家了。
     原来，面对战争，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敢。为了活下去，必须学会的还有一样，那就是谨慎。而作为站地记者的第一课就是我一直看不起的SHINYA教会我的。
     真正的战争开始了，我从一开始听到炮声激动不已转向了对它的麻木。因为，现在，我的耳边每时每刻都有导弹在爆炸，每分每秒，都有人无辜的死亡。
     如今的巴格达硝烟弥漫，断壁残垣，如同鬼哭的空袭警报响彻整个阴霾的天空。现在的我，已经习惯把以百为单位的死伤人数传真回报社；现在的我，已经习惯对着伊拉克的士兵讲“打倒布什！”以赢得他们的好感来换取情报；现在的我，已经习惯了和SHINYA在窗外一熄一灭的火光中沉默地写稿；现在的我，已经习惯了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不感到饥饿………
     这些都是战争带来的，而只有经历了这些，我才觉得自己是名真正的战地记者了。我的激情在艰苦的环境下一点点退却，但我的热情却从始至终没有褪色，把真实带给世界的愿望也未曾破灭。幸运的是，每次面对险境我都能死里逃生，我把他归结于薰的水晶天鹅，也许它真的能给人带来幸福。另外，我渐渐发现SHINYA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搭裆，他冷静，从容，做事谨慎小心，正好弥补了我的不足。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富家子弟的纨绔作风，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其实是非常善良也非常能照顾人的人。确实，这个世界上，外冷内热的人总不乏存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来有些洁癖的SHINYA已经无暇在乎他的衬衫是否洁白，而我们临睡前的习语已经变成：“但愿今夜平安无事。”
     这个国家也是一样，处处草木皆兵，现在想要采访士兵已经不那么容易，他们戒严，他们控制着记者的数量，他们不让我们拍照…….一切都是那么困难.。
     但这都不能使我退缩，也不能使我恐惧。真正让我从心底里悲伤的，是这个国家的人民。
     我亲眼看到一个个失去父母的孩子睁着天真的双眼望着士兵手中的枪；我亲眼看到一只又一只的警犬在满目的废墟中寻找出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我亲眼看到一个刚刚让我拍照对我微笑的年轻姑娘顷刻间被流弹炸得身首异处，内脏横飞…….
     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用我手中唯一的武器——相机，尽可能最近距离地记录这个充满烟雾，火光与鲜血的城市。
     但再大的痛苦中，也是存在希望的。每周日的时候，哪怕这个家庭里只剩一个人，穆斯林教都会去教堂成队地虔诚祈祷。可是善良的人们，神为什么总是听不到你们的呼唤呢？
     在美国残忍地使用了生物武器后，伊拉克政府向人民发放了防毒面具。在开战后，年轻的男男女女还戴着防毒面具跳着他们自己的舞蹈，说是大洋彼岸的今天迈克尔﹒杰出克逊在开演唱会。尽管他们戴着面具跳舞让人总觉得怪异，但热情的舞步一样轻盈。而他们的婴儿小弟弟趴在小小的防毒箱中睁着天真的大眼睛好奇地欣赏哥哥姐姐的优美舞姿。
     在两伊边境的难民营里，每天有数以千计的人涌入这里，他们大多穷苦，身患疾病，还要被接受国别的轻视，流离失所，生活得不到基本的保障，他们是看不到自己的未来的。然而就是在这样绝望的地方，绝望的时刻我看到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在一片硝烟下拥吻着，脸上有的是甜蜜的笑容，我看着他们，并且拍下来。在爱人的眼眸里，此刻没有忧愁。无论什么地方,爱情都是一样的.
     是啊，无论走到哪里，这个世界上都缺少不了爱情。爱情可以缓解战争带来的伤痛，但爱情，永远无法解除战争。
     每一天，我都有死去的可能，因为我们要冲到最前线，把照相机拉得更近。但是由于天天面对死亡，心里也就没有那么恐惧了，死亡，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多少人在睡眠中就失去了生命，不痛苦也不挣扎。
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上是那么艰难，而要走的时候却如此地简单………
     每当难过或寂寞的时候，我都会拿出随身携带的水晶天鹅，静静地端详，想象着薰此刻在做着什么，想象着我们小屋的温暖，想象起他嘴唇那甜蜜的滋味………..
     这种想象，是我当时唯一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