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怕永恒（十五）
在有空闲的时间里，我尽量找机会带薰出去玩，让他更多的接触外界，认识更多的人。没有时间出国，只好带他去看只需两三个小时车程的日本海。
我记得薰长久地坐在海边，看着海风吹起一层层波浪，任由卷起的潮湿抚摸他瘦削的脸，掀起他的头发，耳边听到的只有波浪的拍打和海鸟鸣叫的声音，这是一个怎样空旷的世界啊。
我站在薰的身边，望着遥远的地平线，望着模糊的海天一色，多少年后，我们的身躯会腐烂消失，而这片景色却永远不会改变，它会看着一批又一批孤独的或幸福的人来或去，走或留，生存或死亡，和自然相比，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DIE啊，这里真安静，以后我们老了，就在这里搭座小房子好了，我每天给你打鱼吃，怎么样？”薰一脸憧憬地对我说。
“ 渔民啊，也不错。不过我更想回我的老家啊。那里更好些。”
“为什么这么说？”
“那儿，有山，有农田，有花朵，有小溪。更重要的是我长大的地方啊。我记得以前说过，一定会带你去看那里的野花的，它们给我一种薰的感觉。”
“我的感觉吗？野花啊……。”薰的眼神逐渐眯茫，焦点消失在我看不见的远方。
久久地，我们伫立在刹那的天涯海角………..
京终于升做了教授，只用了三年时间，的确算个奇迹。为了帮他庆祝，一伙要好的朋友决定晚上到酒吧去豪饮。当然，我带上了薰。
整个晚上，薰都很沉默，显然是还不适应跟这么多人交流，尤其是这样一群喝高了脸红脖子粗的人交流。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微笑着看我们喝酒，说话。别人逗他拿他开玩笑的时候，他就会微微的脸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如果没有那个人，那么一切都会自自然然地过去，自自然然地喝个烂醉，自自然然地被薰拖回家，自自然然地和薰度过那虚无缥缈的永远。
但是，世界上的事总是有那么多的不自然，于是，我在微醉中第一次见到了——TOSHIYA。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是京的朋友中的一个。淡黄色的头发在变幻灯光下分解成不同的颜色，他的五官尤其精致，穿着品位也与众不同，但我注意到的，还是他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一个人总是先看他的眼睛，然后从中得出结论他是否是我的同类，他是否值得相交。
如果说薰的眼睛里装的是一汪清澈透明的泉水，那么TOSHIYA的眼里包含的就是两簇燃烧的火焰，是那么的明亮，鲜艳，吸引着你去认真倾听他的故事。TOSHIYA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诱人的魅力，没有一丝刻意，却是那么的恰到好处，想让你去无限挖掘，延伸，探索。
TOSHIYA的中性美似乎吸引了在座的每一个人，但是显然没有人有胆量去摘取这颗璀灿夺目的宝石。当然，薰除外，他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
我想，TOSHIYA是深深知道自己是很美的，但他没有像那些通常美丽的一样骄傲自大，他仍是平易近人地和每个人交谈，这就使他显得更加出类拔萃。当然，我清楚地发现，他和我交谈的时间总是比别人的时间多。
我承认，我是喜欢TOSHIYA的，因为我是个男人，不会像女人一样有了心爱的人就不再理会周围的人，不会像女人一样去自然或刻意地忽视他人的美。
最主要的是，我惊讶地发现，TOSHIYA是我的同类。他和薰不一样，没有那么单纯，没有那么脱俗，没有那么的虚无缥缈。他是实在的，像我一样饱含着种种欲望，却又盲目地挥霍着生命，在潜意识深处缓缓堕落着，只不过他比我的降落速度似乎要更快一些。简言之，我们都是人，既不高洁，也不污糟，纯纯粹粹的，真真实实的人。
那晚的TOSHIYA始终吸引着我的目光，他就像一棵树，一棵虚假的塑料树，明明是空洞无物的，却又真实的让人想掉眼泪。我忘记了自己和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眼里火焰的形状，何时熄灭，何时又燃烧……..
本来以为这一切都过去了，TOSHIYA只是这大千世界中一个和我灵魂构造很相似的个体而已，我的世界里不会有他，也不可能容得下他。
然而，既然是命运，岂能又是我们擅自以为就能以为的来呢。
我去了医院，目的是治疗自己的心理疾病，对于这个世界的漠然，对于自己所爱的人的恐惧。于是，在那里，我又遇到了TOSHIYA，穿着白得像死人的衣服的TOSHIYA，他的职业是心理医生。
“是你啊，好久不见。DIE SAN。”他在临窗的海棠树下幽雅地微笑着，细致的皮肤在晨光中反射着明亮。
我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地向TOSHIYA陈述了一遍，包括战争中的事情，SHINYA的死，还有最近的一些心理想法。
“你说的你的爱人，是那天的薰吧。”他突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很惊讶。
“这个，一看就看得出来啊，从你对他的态度上看，从他看你的眼神上看啊。”
“这样啊。”我挠挠头，原来我们有那么明显，还以为全天下就京一个人知道呢。
“那，你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会真像人说的是什么战争后遗症吧。”我把谈话拉回正题。
TOSHIYA不屑地笑了笑，“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喂，你这算什么心理医生啊，这么模棱两可的话也说的出来。”
“其实战争的影响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你的心，你是不是真的那么爱薰，是否真的想和他相守一辈子，毕竟你们还有那么多年的路要走。想清楚了，自然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说……..”
“自己心里的病其实只有知道，其实什么心理医生不能说完全是骗人的，但他真的只起辅助作用。”TOSHIYA不紧不慢地说着。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我反问道。
“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啊，DIE，我们是同一种人啊，不是吗？”TOSHIYA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用一种一目了然的笑容面对我。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我家喝一杯？我可有上好的收藏哦。”他的笑像一个不断旋转的黑洞，一点一点地把我吸入其中，我试着努力脱离他的引力，用我仅存的一点意志。
“难道你真的相信永远吗？DIE，我知道，你从始至终就没有相信吧。”TOSHIYA的一句话震碎了我自以为顽固的堡垒，果然是一样的人，一切都需要由他点破吗？
“好吧，中午工作结束后，我在楼下的餐厅等你。”我的防线全线崩溃，或者说此刻的我已经完全任由自己的感情控制了。
在那一刻，我其实是想到了薰的，想到了他微笑，想到了他的眼泪。但是，我真的只是一个人，一个懦弱得无法承担你的爱的人，一个懦弱得不敢寻找永远的人………
午后的阳光耀眼的流泻，照到了TOSHIYA脸上未卜先知的笑容，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他的笑容在空气中慢慢暗淡，就像一张虚焦的照片，让人似乎找不到它究竟归属于哪个年代……..
（ Radiohead ：Fake Plastic Tre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