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的日子里，我还是会和TOSHIYA见面，治病是一方面，私人的相聚也是不少。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根本不爱TOSHIYA，我爱的只有薰。可我还是禁不住被TOSHIYA所吸引， 
     从他的身上，就像一面镜子，由头到脚，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自己。只不过他比我更堕落，更颓废，更没有希望罢了。
     记得有一天，TOSHIYA正色的问我：
    “DIE，你知道爱的终极是什么？”
    “不知道。”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爱，有终极的吗？
    “就像性的终极是高潮一样，爱的终极就是死亡啊。”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隐约在TOSHIYA脸上看到了一种无奈。烟雾饶着他美丽的脸盘旋上升，遮住了他透明的眼。
     的确，还有什么爱能超越死亡呢。只有死亡才能保持爱的存在吧，只有死亡才是唯一固定的永恒吧。但薰爱我的方式又是什么呢？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快，我又见证了死亡。
     在一个深秋的日子，TOSHIYA死去的消息随着飘下的落叶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简单的车祸，没有因，也没有果，甚至平淡得都没有被谈论的价值。
     初听到别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头脑里立刻想起了TOSHIYA说过的话：“也许，我活不了多久了呢，那为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是早否有了即将离去的预感呢。
     我没有怀念TOSHIYA，只是偶尔会想起，想起他在我生命中短短的驻足，想起他那绝望的美丽的笑容………
     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吧，看不到他那溢满色彩，跳动着火焰般的眼睛了。再也看不到他那颗腐烂苍老的心脏了吧，想想也真是奇怪，一个人身上竟能兼有这两种极为对立的东西，他，真的是很特别。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薰的时候，他正在做饭，只是头也没回的“嗯”了一声。我没有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只是感觉到我们两个之间有了一条细小的罅隙，轻轻地牵动着彼此，若即若离。
     过了很久，薰从厨房走出来，“DIE，我们去参加TOSHIYA的葬礼吧。”
    “嗯？”为什么？
    “总觉得我们该送他一程。”
     也对，TOSHIYA一直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他太寂寞了……..

     TOSHIYA下葬的地方在远离东京的长野，那儿是他的故乡，有他悲伤的母亲和白发苍苍的父亲。一个人从小离开了这里，但是在最后的最后，他的灵魂还是要长眠在这里，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开，这就是宿命吧，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无法更改的宿命。
     那天，下着深秋的小雨，像是天空在流泪，忧郁到了人的骨子里。
     我和薰并肩站着，看着那个装着TOSHIYA骨灰的小盒子被慢慢放到土里，慢慢地被一把把飞扬的黄土所掩埋………就是几秒钟的事吧，一个不久前还暖暖的身体就沉睡在几英尺下永不见天日的地底了。随之的一切也都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TOSHIYA这个人，他的欢乐，他的悲伤，几秒之间，灰飞烟灭。
     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其实我倒不觉得悲伤，TOSHIYA应该很高兴吧，在世界的另一边，他应该找到他死去的妻子了吧，重逢的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恐怕是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吧。我知道，TOSHIYA还一直爱着他的妻子，虽然有关她的一切都是陈年往事了，但记忆是无法轻易消除的，也许还会随着岁月的流失，愈加深刻…………
     死亡，就是这么容易，就像那些美丽的童话，其实非常简单。
     TOSHIYA曾经说过“爱的终极形态是死亡。”那么，这样，你又找到你的爱了吗？
     雨越下越打，人们相继离去，预示着关于TOSHIYA的存在到此为止了。我和薰都没有打伞，我侧过头，看着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汇成线，流过他皮肤的每个沟壑。薰的悲伤深沉而内敛，他没有看我，只是轻轻地说：
    “DIE，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吧。就这么悄悄地死去，不再思念，也不再相爱。就这么埋在黄土里，不再呼吸，对吧？”薰的眼睛没有一点儿光芒，满是绝望。
    “不知道，但直到死之前，我都会爱着你的吧。”
     薰忽然笑了，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直直地看着我，
    “我不一样哦。我是化成白骨也会爱着DIE的。”
     我的心一惊，薰，你是以这样的方式在爱着我的吗？
     那个秋天，格外地寒冷………….

     TOSHIYA死了，LUKA没了爸爸，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这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薰说服了TOSHIYA的父母，收养了LUKA，甚至没有和我商量，他们大概是看薰很诚恳吧。
     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薰已经在帮LUKA整理行李了。我把薰拉到僻静的地方，想问个清楚。
    “你疯了，你有能力抚养一个孩子吗？而且非亲非故……..“
    “他喜欢我。就这么简单。”薰慢慢地拿开我拉着他的手。
    “你……你在来之前早就想好了，对吧？”
    “没错。DIE你不知道吧，孤独的滋味有多难受。我只是想，简简单单给他个依靠而已。这件事如果你不愿意我会找时间搬出你家。”从没见过这么倔强的薰，以前的他，对我言听计从，像只温柔的小猫，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待在我的羽翼下，而是渴望去保护别人了？
     我这才发现，我和薰之间的裂缝一直就存在着，从相识的第一天开始，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深刻而已。我们彼此下意识地用爱来填补它，却没有发现，不断挖掘这道鸿沟的，正是愚蠢而自以为是的爱。
     于是，薰把LUKA带回了家，为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甚至为了避免他想爸爸，把他放在我们本来就不大的床上一起睡。
     更可怕的是，我还要利用休息的空闲给LUKA讲故事，讲那些美丽又单纯的童话，讲我的家乡，讲我家后山那片金灿灿的黄水仙，讲那属于我儿时的秘密基地。往往讲到最后，LUKA已经在薰的怀里睡的忘天忘地，而薰却瞪着他闪亮的眼睛托着腮催促着，
    “继续呀，继续呀DIE，你还没说那片黄水仙什么时候凋谢呢，我好知道什么时候去看比较好。”
     没想到他比小孩子还小孩子，竟然对我的家乡这么向往。
     午夜梦回，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薰紧紧地搂着那个孩子，而那个孩子把手放到薰的脖子上，贴着薰的脸。两个人，无比安静的睡着。面对面，以婴儿在母体里的姿势，就像一棵树上长出的果实，在风雨中相依为命的感觉，安然而和谐。
     薰，你以前是被我抱着的啊。什么时候，你已经不知不觉间学会了去温暖别人。我的心，好空好空………善良的你一定不会抛弃我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薰爱的伤痕是否愈合，只是发觉他把全部的身心都放在LUKA的身上，一方面照顾他的日常生活，一方面还要治疗他失去父亲的伤痕。LUKA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薰的笑容也越来越多。这两个活宝，真让人头疼，每天采访回来还要整理像被炸弹刚轰过的家，气得我实在是七窍生烟，可一看到他们两个那甜美的睡颜，心情就顿时宁静得出奇。
     我捏着他们两个一大一小的脸，心想：我们三个这样奇怪的组合能走多远呢？LUKA会慢慢地长大，而我和薰会一天天衰老。这样是不是很好呢？
     可是，TOSHIYA的声音总在耳边回响着“难道你真的相信永远吗？你从始至终就没相信过永远吧。”
     我努力地想摆脱这种声音，但它反而愈加清晰。这个时候薰的眼睛忽然睁开，他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衣服走下床。
     “DIE，你回来了，这个小家伙可真能折腾，差点儿没把家翻个底儿朝天，我去收拾屋子。”
     我一把拉住他，“不用了，我刚整理完。最近你老是不理我。”
    “有吗？”薰淡淡地笑着，“是你自己太忙了吧。”
    “给点补偿吧，”我坏坏地笑着。
    “好啊。”薰三下五除二脱下了他的衣服。“我们去客厅吧，别吵醒他。”
     我惊讶于薰的主动，莫非出了什么事？
     那天晚上我和薰在客厅硬梆梆的地上缠绵了一夜，有一瞬间，我们好象回到了从前。忘了时间，忘了空间，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拥抱在一个纯白的天空下，无边无际……….
     就在我进入的瞬间，我真想死在他的怀里，我看到他的心缓缓地飘向窗外，拉也拉不回来。
     恍惚中，我好像听到薰的嘴唇动了一下，是“再见”的形状。我吻住他的唇，傻瓜，我们是永远也分不开的呀。薰的眼睛充满了对我的爱，他的舌头舔过我的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嘴唇………
    “DIE，我要你每个细胞都记住我………我好爱你。”最后的最后，他的眼泪悄无声音地慢慢坠落………..
     我从薰的脚尖开始向上亲吻，感觉他的颤栗，我悄悄地潜入薰的身体，深深地把自己抛入他凝成的情欲旋涡，一次又一次的翻江倒海，旋转沉没…….
     窗外的夜色潮湿而阴冷，屋子一角昏黄的灯光冲淡了这浓重的幽暗。身旁的薰，头发披散，紧紧挨着我的背，洁白的身体让我忍不住想哭泣。他像个水妖，在千古深潭中向我招手………绽放着灿烂的死亡风光………
     如果当时的我知道这是我和薰最后的夜晚，那么想尽一切办法，我也要让这个短暂的夜无休止的延长，即使永生永世也见不到太阳的光辉。就这么皮肤靠着皮肤，身体挨着身体，心灵贴着心灵，直到我们老得不能再呼吸，心脏不能再跳动，我还是宁愿看着你，永远的凝视………
     The  Everlasting  Gaze………
     无论我们身体上的距离有多么接近，也掩饰不了心灵上那细长而深邃的沟壑……那无法抹杀的爱的伤痕…….

             ( 黄耀明 ：罅隙 )


NE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