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怕永恒(十九)


       有的时候,光阴的流逝往往冷酷得让人心酸,我们在忙忙碌碌中患得患失,伤春悲秋,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时间的脚步。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被复制,粘贴,再删除,周而复始,直到生命的尽头。地球这个承载我们的物体本身就是孤零零的,不停地向未知的地方转去,转过了光明与黑暗,转过了纯真与梦想,转过了岁月与光阴,蓦然抬头望去,眼睛里看到的,只有云朵推动星辰。
      然而在年华的流逝中总有一些东西会沉淀,就如同咖啡杯底的残渣。我们构造精妙的头脑会记录下所有值得纪念的东西,而剩下的就让时间去过滤。无须刻意去忘记,因为该忘记的自然会忘记。
      在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的生活和以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尽管少年时梦想已经破灭,但我尝试着去寻找新的梦想。我还是做着自由记者的工作,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体会到了他们形形色色的快乐与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观望的感觉,也许,属于我自己的戏剧早已落幕了吧。从何时开始,我成了报社的金字招牌,甚至还出了几本儿书,得到了广泛的好评。然而,我的心始终无法降落,始终在一片夜空中独自飘摇。
      薰的小狗死了,在他来到我们的家第十四个年头上,正如薰说的,狗这种动物活不过十四年的寿命。它是自然老死的,在临死前的那段时间里,它的眼神已经混浊不清,牙齿也掉光了,原本润滑的皮毛失去了光泽。它不吃也不喝,只是趴在薰坐过的椅子下面,仿佛在回想主人轻轻地抚摸,一点点任时光流逝,静静地等待死亡。然而最后的最后他仍没有见到主人一面,它应该是充满遗憾的吧。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呢,不知道这一辈子还等不等的到他的归来。无论如何,我要感谢这只狗,是它代替它的主人陪我度过了这漫长的十年。
      我还常常会想到SHINYA,他似乎是最早的先知,在那个时候就看穿了我们纠缠不清的生与死,爱与恨。所以,聪明的他理所当然地逃不开逝去的命运。只是不知道在那个世界里他过的好不好,那个世界里是不是也飘荡着那淡淡的木瓜香…….
      至于TOSHIYA,我总在为他的解脱感到庆幸,其实,他活着的时候过得根本就不快乐吧。在这十年中,我去过几次TOSHIYA的老家,都是在烦恼与忧愁的时候。他的墓地被一片妩媚的青山所环抱,寂静得只听到布谷鸟婉转的歌唱,在那里,我往往能找回心灵最初的宁静。TOSHIYA的墓志铭是他最喜欢的英国诗人梯奇波恩的一首《自悼》:
     “我的青春年华只是忧心的霜雪,我的欢宴只是一碟子的悲伤;
      我的收割处只是杂草般的田野,我虽还活着,我的一生却已过完;
      我的青春已结束但我还没衰老,我的生命之线还在纺,却被割断;
      我追求生,看到的却是个幽魂,我走在地上,知道脚下是我的墓地;
      我现在将死,现在我刚获得生,我的沙漏已漏尽,却充盈依然…….”
      我经常盯着这些嵌进石头里的字呆呆地坐一个下午,想起TOSHIYA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双眼,那的确是生命的火焰,我还想起他的笑容,那绝望的无以复加的笑容。或许,他一开始就知道,他的人生就注定是个悲剧吧。那么,现在,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世界,你,快乐吗?
          在我所有的记忆里,出现最多的还是薰,他始终萦绕在我的灵魂深处,不曾有一刻的离开。
          数不清有多少个黑夜,我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满脸的泪水,只因为在梦里,薰站在悬崖边漫舞,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DIE,一起来啊。”的确,白天我们都行走在一个世界里,入了夜,人人却被梦神抛进了各异的梦里。而我的梦,总是有薰的梦。
          每个夜晚都是这样,带着尾随而至的满天星斗,带着梦境这美好的礼物。有时候我会想,但愿我也这样逝去,结束漫长的生命,被收在那平静的西天,收进那辉煌而安逸的落日余辉,收进那冰冷的死亡,从世界的另一边看着我的薰的一举一动,静静地守护他。
          
      在狂风中飘摇的花朵,很快就会灌满雨水;
      在薰回来之前,我的心也是如此,慢慢地被光阴积满了泪水…….
          这一切,薰,你是否感受的到?
          然而想法毕竟只是想法,生活还要继续,我不是诗人,没有那种时时刻刻悲天悯人的情怀,也没有分分秒秒伥惘迷茫的时间。
          Everything  Must  Go……..
          于是,不知不觉间,薰,离开已经快整整十年………


          阳光终于完全消失,我还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那黑暗中的玻璃天鹅,终于,用了太阳消逝的时间,回忆完我十多年的历程。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淡淡的无奈。
          十年了,在这个小屋里,我总能看见你瘦弱的身影,总能听见你深沉的声音,总能抚摸到你柔顺的长发,总能接触到你温暖的身体,总能呼吸到你甜美的气息,总能……..
          其实,薰,你从未离开,不是吗?你一直栖息在我永恒的记忆里……….

          我把玻璃天鹅放在抽屉里收好,穿好外衣,拿起陪伴我多年的相机走出家门,关起那一室的黑暗。
          薰,从你离开的时间算起,还有七天,就整整十年………..

          我走在刚入夜的繁华街道上,这里,早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景色。一片眩晕的五光十色,让人睁不开双眼,看不见星星。一对对的年轻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或她们,是否重演着我们的故事呢?
          街角的唱片店里飘出的是Neil Young那支老枪的“Hey,Hey,My,My”,幽幽飞进耳朵里的还是那句“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fade away……..”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吗?这句被KURT COBAIN写在遗书上的话如今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人们更多的愿意把它看成一个泛黄的笑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那个时代真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知道这个店主是无心还是刻意在这样的夜晚怀旧………
          在黑暗中穿行,我终于到了今天采访的目的地:萨尔多瓦·达利的世界画展厅。
来看的人很多,在微黄的灯光下涌动着。麻木的眼睛,麻木的心灵,有几个人是真正为了欣赏画而来的,又有多少是为了对所谓的艺术精品而趋之若骛的呢?
          我避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那幅画。一刹那,我被深深地震撼住了。画的名字叫《记忆怕永恒》,上面是几块被熔化的表盘以及一张被扭曲的像豆芽一样的脸孔,那干枯的树枝,远处的断谷河流,深褐色的土壤,无不表现的是一种时光飞速流逝的感觉,那种疯狂的,激情的流淌。似乎眨眼间,已是百年。十年的光阴又算得了什么?
          一瞬间,在时间的倒错中,我想到了薰。以前在一起的一切都在我的头脑中飞快闪回,那些欢笑,那些缠绵,那些无法诉说的快乐岁月……..那些伤花怒放的美……..
          再下一秒,我已泪流满面………
          原来,我们的永恒早已存在,在那悄然流逝的时光中……..
          薰,我好想见你………..哪怕不发一言地看着你……哪怕世界就此崩溃………
          久久地,我伫立在那里……..
          
         当我回过身,看到的是一双透明的眼,在我记忆里的透明的眼睛。
         淡淡的微笑,“好久不见,DIE。”
         我努力的搜寻这双眼睛的主人,薰吗?
         不,他不是薰,他的眼睛里没有薰的忧伤…….
         他端正的眉目依稀和某个人的面容重叠………...
         
         TOSHIYA………
        “DIE叔叔,我是LUKA。”
         ………………….


     (  Dead  Can  Dance :The Carnival Is Ov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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